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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别访谈ARTICLES INTERVIEW

沈虹光:戏剧的讲述

来源:admin  浏览量:  发布时间:2016-07-08 08:45:53

 (本文根据首届湖北省“牡丹花”戏剧艺术拔尖人才高级研修班课堂录音整理而成) 



(图为著名剧作家、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、湖北省文化厅副厅长沈虹光)

   今天讲座的题目是“戏剧的讲述”,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普通的题目呢?你们是戏剧演员,做的是戏剧的讲述,我是一个编剧,我做的也是戏剧的讲述。我有一些体会,那就是要回到日常,回到我们的常识中去,温故知新,亦为师也。我是一个编剧,我已经写了一辈子了,但是有时候,我还常常回到常识中去,想想当年老师是怎么教我的。我总觉得,有些常识、有些本原的东西,常常去悟一悟,有好处。所以我现在来给大家讲这些很本源的常识道理,讲一讲戏剧是怎样讲述的。

 

       首先说戏剧是什么,戏剧是人类的一种文化活动,它是通过演员的表演来反映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冲突的艺术。那么,它通过演员来表演什么呢?表演故事。故事是什么呢?故事是一种文学体裁,侧重于事物过程的描述,要有连贯性,有情节性,比如《梁祝》,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的过程,为之故事。故事强调情节的跌宕起伏,从而阐发道理,或者价值观。《梁祝》的主题是爱情至上,为了爱情,生命都可以不要,这是它的价值观。

 

       戏剧是怎样讲故事的呢?戏剧不是评书,不是一个人坐在那儿说,它是由故事中的人物来表演的。举个例子,巴金的名著《家》,是一部三十多万字的小说,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故事,就是鸣凤和觉慧的故事。后来曹禺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了话剧,我们就以此为例,来看看小说的叙述和戏剧的叙述,有什么不同。

 

       小说里是这样写的:

 

       “夜死了。黑暗统治着这所大公馆。……鸣凤坐在床沿上,痴痴地望着灯花。照理,她辛苦了一个整天,等太太小姐都睡好了,暂时地恢复了自己身体的自由,应该早点休息才是。”但是,“她不愿意早睡。她在思索,她在回想。”这一回想,巴金写了几千字。她想些什么呢?“我在这儿过了七年了。”这是第一个念头。第二,“我不晓得还要过多久?”第三,将来的前途是什么?是“让她嫁给太太所选定的、她自己并不认识的一个男人,也许还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。……给他做事,给他生小孩”。如果这个男人提前死了,她可能又回到这个公馆继续伺候太太,太太的那个丫头喜儿不就是这样吗?——这就是鸣凤所想的,她这一想,巴金写了几页纸,然后她就睡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可是在舞台上,能照小说的写法来演吗?不能,这根本无法表演。小说是作家写出来,供读者阅读的故事;而戏剧写出来之后,是要通过演员来表演的故事。二者是很不一样的。那么曹禺是怎么把这个故事改编成戏剧的讲述的呢?小说用很长的篇幅铺陈了这个故事,曹禺从中“抠”了一个字:“找”,让鸣凤去找觉慧。鸣凤不愿意给冯乐山做妾,要怎么表现?她就要去“找”,找她的心上人觉慧。她去找,就证明了她不愿意去冯乐山那儿。这个“找”字就让大家行动起来了,于是“找”字就成了戏剧叙述的“核”,它是一颗种子,是一台发动机,演员们在台上就可以动起来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这是第二幕的一个场景,先是高家的大少爷觉新和丫头婉儿的对话,交代了太太要把鸣凤送给冯乐山做小的打算,婉儿请求觉新千万救救鸣凤:“大少爷,您千万救救她吧。她性子烈,脾气犟得很,逼紧了,说不定会出事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觉新说:“我明天去跟太太讲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 可他到底要跟太太讲什么呢?婉儿还想继续追问,因为她跟鸣凤很好,想把这个事情钉子回脚了,可是,大少爷的妻子瑞珏来了,对话被打断了。觉新和瑞珏的对话又展开了另一条故事线。

 

       这一段结束之后,鸣凤上来了,是三少爷觉慧喊她出来的。觉慧说:“好长的时间,你不知道我多想念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这个时候,观众就有疑问了:三少爷对你这么好,那么你就把这件事情跟三少爷说吧。鸣凤会不会告诉觉慧呢?这是一个悬念。观众等着看,偏偏鸣凤她不说。她为什么不说呢?因为丫头和少爷之间是有障碍的,唯有一声叹息。觉慧说,“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呀?你看,天上的月亮多美呀!我要教你一段讲月亮的词!……鸣凤,你这小小的人儿,怎么这么多忧愁啊?你放心,我们之间是没有障碍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 鸣凤说:“有的,在上面的人是看不见的。”在上面的人,就包括了三少爷觉慧。觉慧好像有点明白了:“那好,你放心,早晚我要跟太太讲。”讲什么?他知道鸣凤要给别人做小老婆吗?他还不知道呐!那他讲什么?观众很想知道。可是,又被打断了,他俩就去讲关于月亮的词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这个时候,太太和老爷上来了,太太和老爷的对话就正面宣告了要把鸣凤送出去的事实。这是观众第一次正面听到这个事情,头上悬着的剑,“嘭”!掉下来了。可是这个时候,鸣凤在干什么呢?鸣凤还在听那个傻小子讲关于月亮的词呢!俩人高高兴兴地跑出来了,傻小子问她:“喜欢不喜欢?”“喜欢!”“记得吗?”“记得!”

 

       然后俩人就一人一句,傻小子说:“明月几时有?把酒问青天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小姑娘就说:“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 她一下子就接上来了,傻小子高兴:“呀!鸣凤,你怎么这么聪明呀!我跟你说了一遍,你就记住了。我怎么早没看见你呀!”鸣凤说:“三少爷,你怎么早不教我呢?真好啊,这词,怎么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人呐!”“有啊有啊!所以人要活着,活着真好啊!”“是啊!活着真好啊!”

        看到这儿,观众觉得鸣凤可以活下去了,这么好的一个三少爷,这么美的关于月亮的词,世界多好啊!太让人留恋了!这个时候鸣凤该讲了吧?她可以跟觉慧说:现在有人不让我活下去呀,他们要把我送给冯乐山。可是,她没讲,又有人来了,来了一个丫头:“鸣凤,太太叫你去。”啪!打住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等鸣凤再上来的时候,是跟婉儿一起上来的。这个时候,她已经确切地知道自己的命运了。婉儿说:“要下雨了,把灯给你留下吧。路黑,一个人不好走。”鸣凤说:“惯了,我总是一个人,走黑路。”她不要这盏灯,她有一盏灯啊,这盏灯就是觉慧,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。她去找觉慧了,觉慧问她:“太太找你什么事儿?”

 

       鸣凤怎么回答呢?她回答的是:“没,没有什么事儿。”“真的没有?”“真的没有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鸣凤为什么不说呢?观众都急死了。她之所以不说,有这么几个原因:

 

       第一,她称觉慧为“三少爷”、“您”,她是丫头,是下人。她的出身和社会地位以及她受教育的程度,都决定了她是卑微的。这些都对她的性格产生了作用,所以她在关键的时刻,不可能走出这一步。

 

       第二,她非常善良,决定要把她送给冯乐山的,正是三少爷觉慧的妈妈,是太太,太太平时对她很好,她不能跟觉慧说太太的不是。

 

       第三,她在公馆里呆了七年,看够了丫头们的命运。觉慧只不过是一个还在学校里读书的傻小子,他能救她吗?她不相信,他谈恋爱都是偷偷摸摸的,一有人来就像惊弓之鸟,你怎么敢要这样一个书生来救你呢?而且一旦她说出来,觉慧会很为难。

 

       鸣凤说过一句话:“爱一个人,是要为他平平坦坦铺路的,不是要成他的累赘的。”所以她没有说,想要一个人走。可是人性又非常复杂,她才是个小姑娘,十六七岁,还是忍不住,又想跟他讲。她不甘心,就又敲窗户。窗户开了,觉慧说:“鸣凤!你怎么还没睡呀?”

 

       “我睡不着。三少爷,您出来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“不,现在不成。我要赶着写东西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鸣凤苦苦哀求:“听我说一两句话吧。让我再……”话还没说完呢,觉慧说:“明天吧,都留着明天吧。好鸣凤,明天再说吧。”窗户“啪”地关上了。还有明天吗?鸣凤已经注定要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在这一段里,曹禺把小说当中最富有动作性的文字“拎”出来,让鸣凤去“找”觉慧,这个“找”字就像种子一样,发生发展,集中强化,写成了话剧《家》中最令人揪心的悲剧段落。曹禺的改编是一个极大的创造。当然,也要感谢巴金,因为小说本身提供了“找”的依据。

 

       所以说,戏剧是通过人物的动作来讲故事的,戏剧与小说最大的不同、最为麻烦之处就在于,戏剧必须要将人物的心理活动外化为行动。所以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说,戏剧是行动的艺术,戏剧是行动中的人。而且,人物的行动必须要有冲突,有矛盾。

 

       戏剧有了行动,有了冲突,还要有什么呢?戏剧要表现人心、人性、人生。故事讲清楚了,是否就是好戏?故事情节清楚了,是好戏的基础,但好戏绝不仅仅是讲故事。曹禺之所以伟大,在于他对人心、人性、人生的描写,登峰造极。

 

       以《雷雨》为例,这一整出悲剧的发动机是周朴园,他是作为一个专制、古板的形象出现的。有评论认为周朴园是封建专制的代表,《雷雨》的主题因而也被认为是反封建,是揭露封建大家庭的罪恶,但是曹禺说:“我同意这个事后的追认,而写作时却没有明确要抨击什么。”这是很耐人寻味的,曹禺没有明确要写反封建的主题,那么他写的是什么?他要写人心、人性、人生的复杂,他写出了人生的悖论。

 

       所以,曹禺在《雷雨》的第一版序里写道: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,自以为在主宰着自己的命运,却不料受着自己情感的支配,或不可知道的力量的捉弄。他提到了一个词:悲悯。他笔下的周朴园虽然是一个反派,但他身上有很多合理的东西,不是一味的狠,他作为丈夫和父亲,他也有丈夫和父亲的感情。像这样的戏,你就觉得他不仅仅是在讲故事,不仅仅是在写冲突,他还写出了人情和人性,这才是高明的作品

 

       再比如说《红灯记》里的“提篮小卖”,没有这一段唱,其实不影响剧情,故事照样走。但是有了“提篮小卖”,故事的骨架上就有了血肉,就有了人生。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,它提炼出来的是一个人生哲理,里面包含了我们对人生的感悟。有了这些东西,《红灯记》就不是一般的情节剧了,它不是一个只讲故事、只讲冲突的情节剧,而是一个在人心、人生、人性上也都有耐人寻味的内容的好戏。没有人生内容,当然也可以写出一部好的情节剧,但这部情节剧绝不是有魅力的好戏。

 

       戏剧动作要入情入理,故事合情合理,观众才会被吸引。比如《铡美案》,陈世美抛弃了秦香莲,这是道德品质问题,娶了公主,是重婚罪,都不能判死刑。只有陈世美派人去追杀妻儿,才是故意杀人罪,虽然杀人未遂,但他仍有犯罪的主观故意。这样,包公的判决就既符合法理,也符合人们日常经验的推理,也就更有说服力了。戏剧动作必须是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心理的合理反映,违背了特定情境下的合理表述,就会很别扭。

 

       我们来看看《雷雨》的开场,《雷雨》的开场一点都不动声色,不像有些剧作家,好像一上来就得来个三板斧,不死人翻船好像就不能把观众震住。《雷雨》的表演不动声色,却是一出有极大震撼力的悲剧:

 

       夏日的上午,闷热,四凤背着身子,在用一个小纱篦子滤药汤。鲁贵拿着抹布在擦家具,他喊四凤,四凤做自己的事,装作听不见。鲁贵又喊了两遍,四凤才冷冷地说:“干什么?”鲁贵说:“你听着,我再跟你说一遍。回头见了你妈,别忘了,把新衣裳都拿出来给她瞧瞧。叫她想想,还是你爸混事有眼力。”这段台词交代了三点:第一,四凤在这里当佣人是鲁贵安排的,他很得意,觉得自己有能耐,能把闺女带到大公馆里当佣人;第二,四凤在公馆里干得不错,还有新衣裳;第三,还没有出场的鲁妈,跟自己的丈夫不是一路人。多棒啊,这台词。

 

       鲁贵是个什么人呢?贪婪、酗酒、赌博,但是这一点也不能由作者出来叙述,它得是戏剧的讲述。戏剧要怎么讲述呢?得找到他的动作。曹禺给他找了个什么动作?要钱。鲁贵是一个很无耻的人,很贪婪的人,还酗酒、赌博,他现在缺钱花了,他也不直说,他对女儿说:“你手上,也有不少钱啦!这两年的工钱、赏钱,还有那零零碎碎的,他们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 四凤急了:“您不是一块、两块都要走了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 鲁贵说:“你看你看,你又急了,急什么?我不跟你要钱。”他先把她稳住,“我是说,他……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吗?”他说的“他”是谁?是周萍。多么无耻啊,你要钱就要吧,你还说女儿跟大少爷的关系,多可恶啊!

 

       女儿紧张了:“他?谁呀?”

 

       鲁贵说:“大少爷。”一剑封喉,直捣黄龙,简直把女儿扎得气都透不上来。观众心里也一惊,这是第一次点出来,这个女孩子跟大少爷的关系。两代情仇,这是一个节点。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上来了,鲁妈也是全剧冲突的一个发动机,没有她少女时代和周朴园的关系,就没有三十年后的故事。她上来了,每一笔都要命,这个戏里头到处都是雷,此起彼伏,层次分明,一丝不乱。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在另一个城市帮工,跟女儿两年没见了,所以见面很亲热。四凤拉着她:“妈,您坐一坐,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开水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说:“不,不要走。我不热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鲁贵在旁边说:“凤儿,给你妈拿一瓶汽水来。这公馆什么没有啊,一到夏天,柠檬水、果子露、西瓜汤、橘子、香蕉、鲜荔枝,你要什么就有什么。”你看,他又显摆了吧。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:“不不,你别听你爸的话,这是人家的东西。你在我身边跟我多坐一会儿,回头我同这位周太太谈谈,比什么都强。”这就是说,她来之前已经跟周太太联系上了。这都是家常话,非常平静,却令人不安。我们现在有很多戏,一上来就打仗、干架,场面很热闹,观众却不关心,为什么?因为观众关心的永远是人的命运。《雷雨》几乎每一场都是在平静中讲述,不动声色地把人物命运的纠葛一点点揭开。鲁妈要跟周太太谈什么?女儿在富人家当佣人,正常的母亲都会很担心的,何况鲁妈还有自己的惨痛教训,至少要了解一下这个人家是不是好人家吧。和女儿寒暄了几句后,她开始打量这里的环境。她一看,麻烦就来了,怎么这么眼熟啊?

 

       《雷雨》是一个非常巧合,甚至过于巧合的故事。有些戏观众看了都说是瞎编,哪有这么巧的事儿?其实那是因为你编得不好,戏剧就得巧,问题是你编得不合情合理。曹禺这个戏巧得一塌糊涂,生活中简直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儿了,但是他编得合情合理。两代母女偏偏都进了一个家,偏偏都爱上了少爷,时间相隔三十年,从南方到北方,编剧的痕迹很重的呀,但是它给人的感觉合情合理,以假乱真。

 

       故事发展下去,鲁妈和周朴园狭路相逢。周朴园没有认出鲁妈,误以为她是府上的佣人:“你不知道这个屋子,下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吗?”鲁妈硬着头皮站住:“不知道,老爷。”

 

        “你是新来的下人?”

 

        “不是的,我是找我女儿来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 “哦,那你走错屋子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这个时候,观众也觉得鲁妈可以走了,谁知周朴园又把她叫住了:“您贵姓啊?”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无路可走,不得不回答:“我姓鲁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“姓鲁?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说:“对了,我不是,我是江苏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周朴园说:“你好像……有点无锡口音。”按说无锡是周朴园的伤心之地,他该回避呀。可人就这么复杂,他离开无锡这么多年,他想避开这段回忆,可是他一听见家乡话,一听见乡音,他又按捺不住,所以他问了这么一句。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说:“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这个时候,周朴园的话就很耐人寻味了:“无锡……嗯,无锡呀……”他什么都不说,就念着无锡,这里面的内容太多了,他俩发生的惊心动魄的爱情就是在无锡啊。所以他心里头就肯定有些什么东西在翻腾,忍不住又问一句:“你在无锡是在什么时候?”这不是自己往雷上踩吗?可是人偏偏就是这样复杂,他就偏要踩这个雷。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说:“光绪二十年,离现在三十多年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 “哦?三十年前你在无锡?”

 

       “是的,三十多年前。那个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。”走不了了,索性豁出去了,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吧,鲁妈只能这样了。这就离地雷越来越近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“哦,三十多年前,是的,很远啦。我想想,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,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呐。”周朴园在无锡生活了二十多年,还发生了惊心动魄的爱情,此时他的心里肯定是五味杂陈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鲁妈怎么办?她还可以走,可是她现在不走了,她站定了,她看着周朴园,她问:“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?”这简直就是主动的进攻啊!为什么呢?因为她想看一看,周朴园到底是什么反应。在这复杂的心理中,显示了她弱者的刚强,她不怕,因为我没有对不起你呀!是你害了我,你把我害惨了,所以在你面前,我是能够抬头的。这是遭遇战,是两个剑客的不期而遇,交战双方有攻有守,攻守还在转换,前面是周朴园不停地问她,傲岸骄矜,现在变了,变得是周朴园心虚,而鲁妈在进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周朴园怎么回答?鲁妈等待着,观众也在等待,都要看周朴园怎么表示。这个时候,曹禺的讲述简直太妙了,他给周朴园写了这样一句话:“唉,无锡是个好地方啊……”周朴园不说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到底是不是在无锡,而是顾左右而言他,漂亮地挡开了来箭,不露痕迹地躲过了一个揭开就要流血的伤疤,避免了第一个雷。相声讲究铺平垫稳,铺平了,垫稳了,到了裉节上一敲就响。“无锡是个好地方啊”就是那个一敲就响的台词。周朴园的规避,就如小偷一般,他要躲开自己偷过东西的地方。这是戏剧的艺术,戏剧的讲述,充满了动作性和冲突。

 

       没有虚构就没有戏剧,戏剧充满了巧合,中国戏曲也称传奇,传奇传奇,无奇不传,《雷雨》之奇巧也登峰造极,但观众为什么不说《雷雨》是瞎编的呢?因为人类的天性是将心比心、设身处地,观众是依照日常生活经验来观看戏剧的。在虚构的、传奇的、非常态的故事里,人物的心理活动、情感逻辑是否会产生这样的行为,观众会根据自己的日常经验来检验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古今中外的好作品,总不出人情之外,清代的李笠翁说:有一日君臣父子,就有一日忠孝节义。物理易尽人情难尽。落到人性的层面上,古今中外都是相通的。真正的艺术家不会投机取巧,一定会在人身上下工夫,艺术的想象力包含着对人生的认识和把握。《雷雨》是世界上被翻演得最多的中国戏剧作品,它震撼观众的不仅仅是讲述的技巧,更是作者对人类社会深刻的洞察和博大的悲悯情怀。优秀的戏剧无不包含着对历史、对社会人生的认知和感悟。中国话剧界的泰斗人物洪深毕业于耶鲁大学戏剧专业,他毕业时,导师跟他讲:耶鲁可以让你成为一个编剧,但不能让你成为一个戏剧家,作为戏剧家,你必须拥有写作技巧之外的更多的东西。

 

       我今天讲了很多戏剧讲述的技巧,但是,你要想成为一名好演员,要想成为一名好作家,你所要知道的真的不仅仅是技巧,还要有很多技巧之外的东西。优秀的戏剧作品,即使讲述寻常的平凡人生,也能睿智地将我们的目光和胸臆引向更旷达、更深邃的宇宙天地。

 

(录音整理:黄碧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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